我的教师生涯——煎熬

    马小磨



那是我度过的最煎熬的夏天，好在即将过完时，终于等来了消息。

消息是我的一个拐着不知多少弯的亲戚转来的，也不知是托人带的口信还是转了多少电话内线的，但这些都无足重轻，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更在意的是消息的内容。

母亲面露喜色，将消息大声告诉我，本以为能宽慰她大女儿的心，不想却看到了一张由希望渐变成失落的脸。消息的内容是，干校开始进行上岗培训了，我可以赶去参加。这不是官方通知，代表我的工作还是没有落实，但如果不参加这次培训，今后一年内即使有机会落实也落实不了。

这就是母亲高兴的原因，也是我由欣喜再次坠入忧伤的原因。亲戚还让母亲转告我，培训会有一些活动，比如自我介绍，比如其他可以上台露脸的机会，但凡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要表现自己的能力，否则几百人里怎么脱颖而出？我明白，这最后一句的否则里，其实是说我的工作安排很大一定程度上要靠这脱颖而出。

而我，自小就自卑内秀，见了生人不敢说话，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收拾好行李，在规定的时间赶到了干校。


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有着千篇一律的红瓦平房，也有着千篇一律的各种植物的葱茏。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只通向最深处的宿舍。门卫处是一间几平米的平房，门窗破旧，外墙上是土灰色的水泥。旁边是一片树林，林间长满了杂草，一直蔓延到水泥路旁。我第一眼见到却感动到要哭，只因它的破败。那一刻，我暂时忘记了自卑。

我被安排在一间宿舍，记不清住着几人。来参加培训的人，基本都是笑逐颜开的。他们大都得知即将奔赴的工作单位，只等培训期一过，就可安心上班。因此，他们每天闲暇时间，便打听工作地点，打听工作内容是否繁杂，也打听各自毕业报到时的事。只有我，整日依旧被煎熬着。

为了脱颖而出，我每天提前到达操场，规规矩矩站好，然后斗志昂扬地跟大伙一起出操。每天，几百人都沿着干校外的一条土路跑，一直跑到不知名的某地再返回。不出几天，几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百人左右。他们说，灰尘太大，也说跑得太快，跟不上。他们还说，跑不跑步的都是个形式，有什么用呢。

队伍中的我，看着被踏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只能捂住鼻子，没命地跑。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如何被煎熬着。


开班典礼后，大家被分了班。我所在的班被称为农业班，听说大都是分配在农业中队上班的，但也有分得好的地方，比如分场。还有一个班叫工业班，据说大都是分在了首脑地点——黄集。黄集是一个口子镇，临近河南省界，但却是总场场部坐落的地方，属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我对分场及中队毫无概念，听室友谈起，是离黄集较偏远的地方，交通工具是耕田用的拖拉机。路都是清一色的土路，晴日还好，可乘坐拖拉机到黄集办事购物等，遇着雨天便只能望路兴叹，跟一般农村无异。

尽管他们描述得栩栩如生，我依旧无法想象彼时彼景，心中倒是羡慕，倒是幻想，在每一个雨夜，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我走至仓库大门，检查挂在门栓上的铁链是否安然无恙。于我来讲，那也是一种幸福，起码有了工作。还有人讲起，起初被分至某某分场，自己前往探视了一番，回到总场后断然拒绝，于是便又有了新的工作单位。这新单位自然离黄集近了许多，出行走的都是水泥路或省级公路。

毫无疑问，在这一场场谈笑风生的聊天中，我是一个局外人，内心的煎熬从未停止过。我多次想要逃出这一场场的聊天，却无路可逃。


有一天，班上没有安排讲师来上课，班主任让大家自我介绍，增进了解。多数人，都低着头，不肯举手，也不肯上台。

这时，我忽然很激动，想着亲戚的话。我猜想这应该是让我脱颖而出的好机会，但在讲台上说什么，如何能让两条腿不打颤，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一次次在困扰着我，让我犹豫，迟迟不敢上台。

终于有人上台了，是坐在前排的人。这个人的普通话一点都不标准，讲的也很简单，无非是姓谁名谁，毕业于哪所学校，兴趣爱好之类。这个模式化的自我介绍，忽然让我一下吃了定心丸，给自己定了位。于是，我在座位上思索与众不同的开场白了。我以为，在自我介绍前得有个开场白，以增加别人对我的印象度。

就这样，灵感像泉水一般汩汩往外冒，我接连否决了几种方案后，终于确定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些灵感得益于在学校看的多次演讲比赛。刚上师范那年，班上有位女生参加了学校的演讲比赛，在台上激情澎湃的模样和声音一直停留在我脑中，成了我崇拜的对象。那时的我，像个未见过世面的丑小鸭，对一切新鲜的、洋气的、主流的东西充满了奇特的羡慕之情，但这羡慕更加深了我内心的自卑感，以致直到毕业，我依然不敢在公众场合露面，依然喜欢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当着吃瓜观众。

这次自我介绍我却不能继续躲下去，我得强装自信，也得强装优秀，因为我必须得脱颖而出。

在又一个人走下讲台时，我忽然就站了起来，不需要班主任的点兵点将，收腹挺胸地面带微笑走上了讲台。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脸颊有多烫，故作坚定的步伐有多么无力，心跳有多激烈。

好在我终于站定在讲台上，把重复默念了好几遍的句子说了出来。不出所料，我的自我介绍是成功的，当然并不一定是由于我有文采，说的话多么幽默，决定成功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标准的普通话。

我最后说了声谢谢大家，准备转身走下台的时候，班主任欣喜地问了句：“你在学校是不是学生会的？经常演讲？”我的脸还未从激动中解脱出来，依旧红得厉害。那天，我就是红着脸对他摇摇头的，然后逃回了座位。学生会？那是与我无缘的一个组织。

自此后，我果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我有着他们无与伦比的标准普通话，有着中规中矩军训中的标准步伐，也有着普通衣裙包裹下的清秀气质，但我的内心依旧煎熬得要命，常常趁饭后独自走到门卫处，看那林间长势汹涌的杂乱无章的蓬勃生命。

这一切终于在八月底的一个晚间结束。


那天下午，干校没有安排讲座，却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比赛双方分别是子弟学校的年轻男教师与干校新分来的年轻男士。

我没有观看比赛，跟往常一样在煎熬中数着时间。不想，赛事结束后，我却被班主任叫到了教务处。办公桌旁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拿着一张表格，问我表格是不是我填的，并让我又在纸上又写了什么字。然后，他说我的字写得很好，就把我要到学校上班，还让我晚饭后不要离开，坐他们的车到黄集，第二天报到。这也就是说，我终于有了工作，在子弟学校当教师。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差点把我袭晕，但我很快从眩晕中清醒过来，高兴地点头离开。

教室一侧是一条窄小的水泥路，藏在几棵高大的杨树下。我快步在那里来来回回走了几个往返，让斑驳的余辉照在自己的身上，始终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我从未想到，培训还未结束，我比任何人都先到单位报到上班。

后来，我才知道，那名中年男子是总场学校的副校长，他在这次篮球赛期间，无意间问起干校的班主任，有没有大中专院校分来的毕业生。于是，班主任说出了我的名字，并拿出了每人曾填写的表格。表格上，清新秀丽的字迹带给了我命运的转折，因为政治处本来把我分在了某分场的小学，因为这字迹，我被副校长要到了总场学校做教师，与总场只有一路之隔，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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