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时节的爱情
若不是看《舌尖上的中国》,我大概要忘记在广阔的三秦大地,有过“麦客”这种职业。他们像珍稀动物一样濒临灭绝,或者,已经灭绝了。
小时候,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田就是他们收割的。他们瞬间侵入别人家的麦田,把庞大的田地玩弄于股掌之间。老练的麦客下刀速度和准确性不亚于刀客,动作舒展性不亚于舞蹈家。
他们在麦田里起舞,几镰刀下去,一大片麦子倒在怀里,两手一拧便成了一捆。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就这样被一捆一捆地运往碾麦场。
那时候王虎娃就站在地头,看着别人割麦子,一看一下午。那年从甘肃回来后,他就变得很懒。自家的麦子熟透了,他才晃晃悠悠拿镰刀去割,一亩地能割好多天。由此得了个外号叫“王懒子”。
有时候我会和王虎娃坐在一起看上一会儿。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赶上父亲的割麦速度,不过在下了一次麦田后,我的梦想就破灭了,顶着烈日割麦太痛苦了。
麦收时太阳总是毒辣的。麦客们一般都带着白帽子或大草帽,他们大致分为两拨:戴草帽是陕西本地的,戴白帽是宁夏、甘肃那边过来的。这群人从家乡一路割过来,麦子也一路熟过来,到我们这里几乎是最后一站。割完我们的麦子他们就该回家了。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女麦客。她晒得跟男人一样黑,腰身不粗但结实有劲,头发打结,手握镰刀,架势丝毫不输男人。
她跟着一帮男人从甘肃、宁夏过来,一路上割平了浩浩荡荡的麦田。她干起活来异常狂野,似乎只有庄稼地才能显示她的自由与劲头。一旦停下来她又变得很沉默,眼神里带着生涩。
她的头发和眼睛很黑,有着农民特有的粗糙皮肤,一双粗大的手,跟我周围的村妇并无两样。唯一的区别是那个孩子——她背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女娃。村里的妇女和爷们儿都觉得她不容易,有空就帮忙。
干活时她将孩子放在一旁或者背在身上,孩子的脸也晒得黝黑。王虎娃看不下去,说将孩子放在他家里,他来照顾。
“你干脆替她干活得了呗!”麦客们起哄。
他果真帮她干起了活。
王虎娃人虽不错,但这两年变懒之后,自家的农事都不怎么上心,这次却一口气割完了一亩地,完成了女麦客的那份活。其他麦客调侃让他帮忙,他死活不肯,说给钱才干。
后来听村里人说,女麦客叫云秀,刚死了丈夫,家里没其他人,便跟着出来割麦。起初麦客们死活不答应,因为这个活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苦累不说,她还带个孩子,万一有什么事,他们也担待不起。
但她非要跟着割麦,一行人无奈带上她,一路割麦一路走,一路吆喝一路唱。其他麦客对这个小寡妇很照顾,也很担心,几次劝她回去,都被她倔强地拒绝。
王虎娃帮忙后,几个麦客对云秀说,你干脆跟着他得了,跟着我们走南闯北也不是事儿。
她不言语,脸上没有表情。王虎娃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更沉默了,总是不停地搓手。
王虎娃看着她喂孩子,给她打了两个鸡蛋,说孩子需要营养要多吃,然后蹲在一边不说话,使劲搓手。
她看看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在不言不语间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
其他麦客走时,她说自己不走了,累了,想休息。
他们明白她的意思,一对母子总不能一直浪迹天涯。一个女人跟他们出来,还带着孩子,就预示着不想再回去了,那地方在她心里已经灰飞烟灭。母女俩守着一间破烂的土屋也没啥意义。最主要的是她临走前连粮食都卖了,就差一把火烧了那间屋子。
跟王虎娃办事儿的时候,她的孩子就充当花童。王虎娃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这个一直沉默的光棍,那天很动情,像是压抑了很久。
大家拉他坐下,说不要扫兴,这是喜事儿,哭哪门子?多不吉利。
村里人发现,王虎娃婚后勤快起来,像变了一个人。大家都说他白捡了一个媳妇,撞了大运。
“王虎娃都能娶上媳妇,你怎么这么窝囊?”后来很多领不回来女朋友的男娃就这样被父母数落。
“你倒是给我找个女麦客撒?”男娃被说急了便如此回应。
后来,麦客绝迹江湖,取而代之的是巨兽般的收割机。收割机轰轰隆隆扫过麦田,还将麦子弄干净装进袋子,连碾麦场都省了。
云秀出了名的能干,一个人独揽家政,为人也很热情。村里人都说幸亏有了她,村里才少了一个懒汉。
她经常让王虎娃帮邻里干活,有时候自己也去,大家都觉得她能当选女村长。但她不愿意,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小院子。
她在院子里种了很多水果树,秋季收获的时候总会给左邻右舍送一些。我一有空就去她家,一来跟她的女儿玩,二来蹭点水果吃。好几次我玩累了睡着了,她给我盖上被子。梦里闻见饭香味醒来,她已经做好饭了。母亲见我老是在她家吃饭,就送了一袋面过去,但她死活不收。
母亲叫我带她的女儿到我们家吃饭,但我觉得还是她做饭好吃。她会做很多不重样的饭菜,简单的土豆都能做出好多花样。
除了水果,她还在院子里种满了花,她很喜欢花。有一年夏天指甲花开了,她摘下红红的花朵,混着白矾揉碎,涂抹在我和她女儿的指甲上,再用核桃叶包裹,用线缠起来,睡一夜,拨开,我们就有了红红的指甲。
我们俩在路上大呼小叫,挥舞着双手,引来一群小伙伴的艳羡。云秀真是一个巧手的媳妇,我暗下决心长大也要娶这么一个巧媳妇。我看着她胖乎乎的女儿,捏着脸问道:“你长大会像你妈妈一样聪明么?”她点点头。
王虎娃在她的调教下也干得风生水起,不几年便盖了瓦房,喜气洋洋。
我十三岁那年,有次王虎娃喝醉了酒,说出了一件让我们唏嘘不已的事。他说,他其实很早就认识云秀。那年他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甘肃定西打小工,给一个村子盖学校。一天,他口渴进厨房找水,遇到了负责给学校做饭的云秀。此后他就隔三差五去喝水,一来二去两人生了感情。
学校盖好的时候,他们私定终身,但那时云秀的二叔为了一点彩礼钱硬要让她嫁给几十里外的一个光棍。她说二叔将她养大,她必须报答。
后来云秀丈夫因病去世,她想投奔王虎娃,但又怕人说闲话,于是就以麦客的名义出门,一路寻来。
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给王虎娃介绍对象他一个也看不上,办事那天却哭得稀里哗啦。
云秀后来没再生孩子,两人又承包了一大片地,种了很多庄稼。正当一切都走向幸福美满的时候,她生了病,病了整整一年。王虎娃服侍一年,庄稼也荒芜一年。她最终没能挺过来,全村人都很悲伤,说这么好的女人,却没有好命。
王虎娃将妻子埋进了麦田,好几个星期都没出门。我想去看看他家姑娘,门也关得紧紧的。几天后他背着行囊,带着孩子走了,没留什么话,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城里打工,也有人说他回了云秀老家。
多年以后,我从外地回乡。王虎娃家的田地早已荒芜,院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像森林一样。风吹叶动,我又听到了挥刀割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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